心灵散文母亲魂兮归来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到了。今年清明的前几天，天空老是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有时雨一停下来，明丽的太阳便露出了脸。这时在我们这公寓旁的小山上便会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鞭炮声。因为那小山上还有几座坟冢，那是逝者的后人来替他们扫墓了。这清脆的鞭炮声惊破了这小院的宁静，给人一种逝者长已矣的凄惋。扫墓的人在坟前摆上一些祭奠，几炷清香，插上一些洁白的纸幡，就依依离去。每每听着这鞭炮声，我的心便不由得紧缩起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哀绝。因为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罹难于“文革”，她没有墓葬。“尔有母遗，惟我独无”这是古书记载的那位国君郑伯因为不能给母亲敬奉肉食时发出的哀叹。三十多年了，每到清明我看着别人扫墓而我不能慎终追远时，我便会哀切地咏叹着这句话。这一天我缅怀母亲的方式便是默默地对着母亲的遗像，注视着她老人家的慈祥，回忆着她老人家像春晖一般的抚爱，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心经》、《阿弥陀经》，希望她老人家往生庄严宁静平和的西方极乐世界。同时我也在诅咒这个极不公平的世道，为什么让我的母亲死得那么早，那么惨！母亲，您去世时正是我失去自由的日子。您活着时我没有能照顾您，您逝去我又不能抚摸着您的遗体哭泣哀悼，您入殓时我又不能在棺旁守灵，您安葬时我又不能亲自送您到墓穴，母亲呵，您去世后还丢下我和一弟一妹，我都未能与他们相守相依，尽兄长之责，我真是一个不孝不慈的儿子呵！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经不远千里回到故乡去寻找您的墓葬。那一天也同样飘零着霏霏烟雨，我独自乘汽车到常德去。汽车在沅陵停了一晚，我旅宿在沅江东岸临江的一个小客栈里。住下来时已是黄昏时候，那条小街上到处都挂满了出售的纸幡，我的心便有了一种十分伤凉的感觉。那一晚我通宵不能入眠，风声、雨声和江涛阵阵地传入我的耳鼓，拍打着我的心灵，我的满是伤痕的心灵。我想起了1968年12月那个黑色的灾难性的年月，当时我刚从西洞庭农场劳动返校，住在湖南财贸学院第三栋的一间小房中。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母亲的一封来信，大意是说她当时的状况尚好，要我放心，丝毫也看不出那就是她老人家给我的一封绝笔信。不过我的心中总有一种不安、不祥，当时正是所谓“红色恐怖”搞得人心惶惶的时候，自杀成风，母亲挺得过去吗？那一天晚上母亲入梦来。梦中母亲的面容竟是那样的愁苦惨淡和削瘦。第二天我们刚搞完敬祝万寿无疆的早祷，我就收到了一封弟妹从常德发来的丧电，母亲去世了！就在同一时刻，我同室的一位与我身份相同的学生，他的父亲也在甘肃非正常死亡了！我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一直忍到中午，才躲在被子里默默流泪。尔后我悲歌当哭，禁不住写了一首短诗，把它卷成纸筒藏在被子的棉絮中。而那天来“教育”我们的一位工宣队长似有所觉察，他像警犬一样地在我们的房里嗅来嗅去，不时地查看我的抽屉。后来我趁宿舍没有人时把它烧成灰烬，撒在财院旁的那条小河中……

妈妈，您的遗体是弟弟收敛的。弟弟曾经向我谈起这段肝肠痛断的往事。您逝去前夕，有人翻出了您向组织写的自传，就被作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清理”出来了。您的右臂被勒令佩上写着“牛鬼蛇神”的白袖章，无论上班下班都不能卸去。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您说过你们那一代人年轻时投笔从戎，满怀民族义愤勇赴抗日救亡的事迹。那时您在国军中的职务只是一个上尉司药官。而我的父亲则是一个外科技术极好的曾分别为国共两军救死扶伤的少将军医。抗日战争结束后，他俩同大多数进步知识分子一样，不满于内战，便回到了家乡常德。如果从抗御日虏挽救民族危亡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本来就应当是一段人生中的辉煌。但这时一切都被颠倒过来，只要达到“革命”告示中某一衔级的人都被视为“阶级敌人”，都要在衣服上予以标记。母亲，您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尤其对佩带那种损伤人格尊严的白袖章更觉是奇耻大辱。接着便是可怕的非城市化的上山下乡运动，黑五类的子弟们首当其冲，我的弟弟被下到了穷困的汉寿农村。您想把妹妹留下来，但有一伙人每天逼着您要人。后来您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一个任凭风吹雨打的空巢老人。单位的一个“左派”廖某还嫌不够，竟丧心病狂想尽办法来折磨您。母亲，您想不通，您绝望。有一天您趁着无人看守，便从单位出走，回到娘家的老屋，在那里结束您的一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上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气节。母亲不愿意屈服于“文革”的暴政，对当时那种黑暗的现实绝望，因此她选择了死的方式来表示抗议，以唤起人们的良知。人固有一死，但死的意义各有不同。为反抗暴政而死，为争取自由、民主而死，就是为民族的进步而死，当然是重于泰山的。母亲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国女性，但在死的意义上却是和老舍、张志新等烈士的死相同。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是人们对“文革”动乱的反思，对科学、民主的呼唤。二十一世纪中国人民对当代政治文明的追求，对人权的呐喊，若没有这些赴死先驱的生命奠基，几乎是不可能达到今天的对“文革”动乱的认识高度。

母亲离世时，亲友中只有我的舅妈来悼别过，这在当时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在那段“红色恐怖”的时间，谁都怕保不住自己，因此连一个殡葬工都请不到。街道上“革命政权”便临时叫来两个同样挂着白袖章的“四类分子”拖来一辆板车由弟弟扶灵出殡。母亲的遗体被勒令埋在常德市郊的一片在雨季积涝的“乱葬岗”上。记得弟弟告诉我，下葬的时候，只有那两个戴着白袖章的人同弟弟向盛着您的棺木作了最后的告别！

那一年清明我回到常德后，我们弟妹三人便来到了当年瘗埋母亲地方。这里其所以叫做“乱葬岗”，是因为在旧社会历来就是一些弃尸饿殍和一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穷苦百姓死后的葬身之所，他们的后人无钱替死者买棺木，就只得以竹席裹尸，最好的也不过是用几块薄板草草掩埋。“文革”中常德那些被迫害的死难者也就只能由他们的后人悄然埋在这儿，不能立碑铭记，只好偷偷地做一些简易的标记。当十年动乱过去之后，这些标记早已被雨水剥蚀得荡然无存……那一天同样是春雨迷蒙，来挂亲的人很多。这时那一片葬地上到处是闪亮的水洼，宛如一双双死难者的眼睛注视着天空。我们一起站在这个“乱葬岗”旁的一条小堤上，目光凝重。这时我的眼睛早已泪水凄迷，我问苍天，母亲你在何处？我唤大地，母亲呵魂兮归来！今天你的儿子们来看你了，我们是喝了你的乳汁长大的你的儿子，当我们有条件来尽乌鸟之情的时候，当明媚的春天来到的时候，你们那一抗日国军将士的风彩真实地定格于电影电视的而被称做“第一代最可爱的人”的时候，您已经归赴黄泉好多年了。我们让你带走的只是时代给您也同时留给我们的那块永远也不能弥合的心的创伤！

那一天来为遇难者挂亲的人越来越多。水涯、堤边、路上到处都插满了白色的纸幡，人们都知道这也许是最后的临兆凭吊了。因为老的市区正在扩张。那凌空的吊车正高扬着它的长臂在空中缓缓地搬运着一块块的钢筋混凝土板、一车车的水泥，无数的高楼大厦正像春笋一般地冒出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就在这个小堤的远处也陆续堆积起了一码一码的建筑构件。老城新区正以一种难以觉察的速度向这片葬地移来。不必等多久，这片土地将化为厂房和城市建筑的基地。

那一次清明以后，我曾经又一次梦见我们的妈妈。梦中她曾依稀地告诉我她住在鼎城的一个什么地方。因此只要去常德，我总要到那附近去寻踪觅迹。

妈妈，您老人家真的住在那里吗？

现在再也没有那片萤火殷殷的低洼葬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整齐的现代化建筑和一些花木繁丽的园林。那一次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母亲的遗骨就被深埋在那片建筑物的下面了。那一片建筑物也就成了母亲及其受难者们的一座座巍巍的人工建造的纪念碑。在那些清香的芳草和美艳的花朵上，在那些沉甸甸的花果上，是母亲和她的同伴们的灵魂在流芳长青，在向人间微笑或歌唱，而那轰轰的机器声似在向人民讲述一段悲壮的往事，并在告诉人们，在这个地层的深处有一批死于动乱的英灵。他们死了，但那段不平凡的事，却会永远铭刻在新中国的历史上。

花开花落，春秋代序，又是一年清明！

今天，我们兄妹三人向您三鞠躬了。

说一声对不起，妈！再说一声对不起，妈……

惟一说不出的是我们的心中的悔恨和无奈。

共 26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魂无所依，哀无所寄。当哀思漫天遍野，而我们真的成一个“行人”时，那份痛难以言表。平凡的母亲，优秀的母亲，原本是国军的上尉司药官，这只是一个职业而已，她同样是中国人，同样在为祖国出一份力；可是那个错误的年代，那个疯狂的年代，这个身份终于逼得自尊心极强的母亲走上不归路，以死抗议这个不公正的年代，这个家庭流离失所。几个被迫在外的孩子甚至没能看母亲最后一眼，送母亲入土为安。葬在乱葬岗的母亲经过几年的风雨侵蚀已找不到一点标识，祭奠已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场所。通篇看完，说不出的痛。母亲，那个让人温暖，给人无限力量的称呼，如今却只能抚摸一张冰冷的遗像寄托哀思，这种痛深入骨髓，作者文字的 让读者感同身受。作者用饱蘸深情的笔触祭奠母亲，同时也鞭挞了那个扭曲的时代，愿作者的母亲在天堂一切安好！问候作者！【：柳晓月】【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40729】

1楼文友：201 - 11:21:07 逝者安息，生者坚强！愿作者的母亲在天堂一切安好！

2楼文友：201 - 1 :51: 4 愿你的妈妈在天堂能获得幸福！问好！春安！

楼文友：201 - 21:19:26 好散文，情真意切，笔力老道，非一日之功尔。祝愉快。

4楼文友：201 - 08:42:08 一篇深情之文，读来令人愤恨而又动容。

恭喜美文成精，心约因您而精彩，欢迎多多支持，遥祝春安，笔祺！ 至少，无愧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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