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旅馆夜

一别多日，又回到这里，这个现在只存在户口本上的家乡，只觉在怀念和梦里是亲近的。真的走进了，往往又彼此生分起来，停停走走中，更多的不是熟悉，是不知所措。热闹还在，似乎比往昔更热闹些，只是这热闹不是属于我的，或许也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如同儿时的故乡一样，走远了，几番刻骨的想念，可每回去一次，青草和麦田就被啃噬掉一大片，钢筋水泥代替了半边盖的老房子，明晃晃的现实让回忆总是面目全非，无从拾起，只是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空空不知去处。家乡，或者异乡，在长途跋涉中，总是让人矛盾，却忍不住被惦念诱惑着。

在烟雾缭绕的芙蓉街，夏日夜晚户外的烧烤摊上，当年大学里不知天高地厚的舍友，如今看上去个个明显发福，走起路来摇摆着蹒跚着。矮矮的桌子上，烤肉啤酒海鲜，吃吃喝喝，东拉西扯，和周围光膀子吆喝的市井无异，嘻嘻哈哈地笑着，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例行公事似的你来我往。这样的场面自毕业以来并不算多。犹记得吃散伙饭时大家豪气冲天地发誓以后每星期出来聚一次。真的毕业了，虽然大都还在这座城市，可都要忙着应付各自的生活。真的有人提议聚聚了，很多时候都凑不齐而作罢，一年能有个一两次算是好的了。即使聚了，兴冲冲而来，热闹散去，却总觉得少点什么，聚一次就感觉空一次，就失落一次。见了面，却还是要说言不由衷的话，谁也不知道谁转身后的表情。这样的聚会，似有沦为鸡肋之嫌，却还在心里期盼着，虽然彼此的生活都越来越忙碌，被琐碎缠绕得也越来越紧，时间被老婆孩子房贷车贷老板瓜分着，心里却总还是要怀想青春的，见了都不再是年轻摸样，只是继续闹着贫着，然后回去继续各自匆匆忙忙的日子。

已经快午夜了，热闹散场，各奔东西，像野兽一样逃回自己的小窝暗自取暖疗伤。我现在是异乡客，在家乡无家可归，唯一贷款买的房子租给了外乡人，我则逃往外乡，继续俗世生活。舍友G问起住处，只好随便说了个地名，恰巧在他回家经过的路上，就一起上了车。二人都有些微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G让我去他家里住，媳妇也都认识。我笑着回绝了，说早跟别人都约好了，下次再去你家里转转，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在心里，总觉得住别人家里是一件突兀的事情，对彼此而言都是，都不自在，都小心翼翼，何苦，何况又怎么知道别人只是一句客气话。本想着还是去一个朋友家的，临最后还是觉得旅馆好，不给别人徒添烦扰，自己也安然自在。况且旅馆是一个容易让人联想的名词，在许多文字和电影里，旅馆总是以慢镜头出现，演绎着诗一样或温暖或悲伤或神秘的故事。我想象着幽幽的走廊，洁白干净的被单，暖色的床头灯，踩上去质感十足的灰色地毯，大大的镜子，充沛的热水，宽大的飘窗，凉凉的晚风……你还能想象关于旅馆的很多让人着迷的细节，似乎都不会让人失望。

快到说好的下车地点了，似睡非睡的G突然清醒过来说：别看在一个城市，没个事估计几年也见不上一回，也是你回来了，才能趁机聚一聚。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G说这句话时完全不像我印象中的他，我印象中的他一直是玩世不恭的。我才恍然明白，多少年了，我一直按照往常的表象来解读周遭，却不知道误读了多少。我在意的，别人似乎都淡然着，我淡然的，别人似乎又都在意着。在时光里，大家相逢又都要走远。那些沉默不语的，不一定悲伤，而那些侃侃而谈的，也不一定无忧。

下了车，又不知道所措起来。抬头仰望，城市的夜空低沉而压抑，我又立刻想念我现在居住的小镇的夜晚来，那些闪闪亮亮的星星让人心生安稳。继续毫无方向的走走停停，在一个面门不小的旅馆前停了下来，踌躇了半天，走了进去。一百多，不贵，前台的服务生在午夜依旧热情着，职业着，让我更觉得妥帖了。拿了房卡，转进电梯，开了门，廊灯适时的亮起，配合幽幽的走廊——果然是幽幽的走廊，不禁露出半分喜色。

习惯性地打开所有灯，想要驱尽午夜的孤独。还没等坐下来，嗅觉突然灵敏起来，闻出了空气中隐隐弥漫的焦烟味，汗臭味，溽热，似乎还混杂着不知名的香水味。我不能确定，但是鼻子不依不挠，立刻给出来确切答案。接着是眼睛，似乎是为了证明鼻子所闻非虚，也敏感地在房间里开启了搜索模式。一只还没来得及挂好的衣架，一个盖子没有盖好的茶杯，床脚被单上还没来得及扯平的褶皱，还有一根头发，一根属于女人的长头发，就 裸的藏在枕头下，暴露了来不及被掩埋的故事。他们应该刚离开不久，他们是夫妻吗？还是情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不承认自己的倾向性，我觉得应该是外地＋情人！对，没错。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借着出差的幌子来幽会自己当年的青春恋人。这应该是一个感伤的故事，他们应该从尴尬开始，毕竟那么多年了，各自的生活都已不能放下，却也又放不下当年，就忍不住隔空对话，有了见面的念头，谁也没有说明。他就这么突然的来了，欢喜中带着隐忧，沉默中藏着冲动，他们相对而坐，夏日的夜也不解风情地炙烤着他们，空气中夹杂着往昔的模糊片段，然后，……然后怎么样了？我突然摇了摇头，停止了这样的推理想象。看着偌大的床，原本想着欲将自己深埋其中好好睡一觉的欲望当然全无，我甚至不想碰它。那种欲望、模糊、潮热、沉默，让我对它失去好感，我不想将自己深陷其中，在别人的气味和故事中是不能安睡的。

衬衣已经被汗浸得有些湿了，先洗个澡吧。来到洗手间，打开莲蓬头，热水马力十足的喷射而来，莲蓬头是有些古典的铜色，突然发现手柄处有丝丝锈迹，然后是墙砖的接缝处，然后是镜子的边框处，都明显的被一丝丝长长的锈腐蚀了，就像身体上的疤痕一样，在原本光鲜明亮的物体中滋生开来。还有白色的浴巾，我想起以前报纸上报道过的旅馆洗漱用品的报道，卫生状况让人瞠目胆寒，我不禁有些害怕，原本伸手去拿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像是上面潜伏着无数的健康杀手。我不是一个洁癖者，我只是本能的想保护自己。于是，只好有穿上有些潮湿的衬衣，重新回到卧室。床脚右侧的搁架上，在方便面矿泉水饮料的前面，依次摆放着印度神油、 、避孕套。在尺寸对比上它们似乎是应该被忽略的，却又明晃晃的杵在那里，像是要说明人类的动物性，更像是要点燃人类的动物性，而确实也一定达到了某种效果。来到窗前，不是那种可以坐观灯火阑珊的飘窗，无处可坐，打开窗户，也没有风，外面的空气也是燥热的，潮湿的，矛盾的。远处的夜市已经熄灯打烊，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霓虹在城市四处继续孤独的闪烁着。没有风，没有想要的那种舒心，平静也难以寻觅，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打开电视看看吧，消解一下这重重包围的溽热，孤寂，荒芜。可是我也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后半夜的虚空里，电视的吵杂只会加剧这种凝重，跌入更深的虚空里。就在这时，外面似乎有什么响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知道这样的旅馆都不会在门上投入太多，所以门外的声音如此明显。附耳静听，是个外国女人，是个韩国女人，我确信，众多韩剧的轰炸使我对韩语有了敏感的判断，似乎说韩语的女人都那么温柔浪漫，门外的这位也不例外。紧接着有男人的声音，低沉的男中音，充满磁性。门关了，故事被关在门内，想象打开了。这真是值得探究一下的事情，湿热难耐的后半夜，一个二流旅馆里，一男一女两个韩国人住了进来，这比打开电视看韩剧有意思的多。他们会做些什么呢？为什么这么晚来到这家旅馆？他们会拆开搁架那些让人燥热的物品来用吗？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有些鄙视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低级无趣的细节？这只会让自己在这个失控的夜晚更加不安，只会拉伸这个狭小空间的纵深，让自己陷进别人的生活里不能自拔。

我得想办法让自己回到自己本身，回到自我的世界里，扯掉那些纷乱牵绊。突然，我想起杨宗纬的那首《流浪记》，想到这些年我跟候鸟一样飘摇不定的生活，想到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火苗，小小的梦想，摇曳在自己的单薄和周遭的喧嚣里。我想起我读过的那些诗，那些深刻到我不能全然领悟却固执地捂着取暖的文字，在这后半夜无处安放的荒芜里竟然鲜活起来。那些河流、山坡、追逐、远方、落叶、野草、蝴蝶、自由……都那么亲切的在我脑海里被点亮。然后世界就那么安静下来，夜晚回归夜晚的模样。我就那样静静的坐了一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我就这样和诗歌在精神走失的后半夜相遇了，它就那样给了我非常具体而现实的作用，像是一颗药力十足的安定，这感觉奇妙无比，又像诗歌一样不可多言。

不觉中，天已经亮了，指针已经指向七点，房间里依然湿热着，这是这个城市夏天的顽症。我收拾好东西，退了房间，走出旅馆外。街上已经熙熙攘攘，城市已经苏醒过来，带着疲惫的身体，继续今天的生活。在买早餐的时候，接到老友的，问我睡的怎么样。我说还行。他兴奋的说到：你可是遇上了好天气，昨天晚上难得有风，还下了阵小雨。挂完，我又迷惑了。我看了四周，惨白干燥，和昨天无异。那么，折磨我的是什么？那些夏日难得的风和雨都去了何处？我笑了笑，连忙搭车起身，回往那个不知道是故乡还是异乡的小地方。

共 554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旅馆中的一夜，令我想起郁达夫的还乡记，人这种动物在我们这片热土上，传承的力量竟然是如此之热切，文脉一脉相承竟然共通到如此程度；我不敢想作者是不是沿着当年的心绪，来走这样一条毕肖的文路，但是那灰色白描的感触，透过真实的感觉传达的，就是我此时阅读时的感受；也是在乡下闭塞的旅馆里，也是盲无头绪的真切观察，也是苟且的细节纷纭杂沓，但是好像一个虚无漂浮的梦，好像一首诗被夏夜的溽热糟蹋过，好像一觉醒来依然是这个自新的世界，水淋淋凉气匝地，当然这只是暗望。。：曲新同

1楼文友： 09:27:56 作者从一个夜宿旅馆多出了很多想像，暗喻很多事给人一种想像的空间，美文欣赏了。

2楼文友： 16:55:14 突然想起了贺敬之的《回延安》。

楼文友： 09:2 : 1 一个只存在于户本上的家乡，其实也是存入生命中的故园，这种扯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会常常扰乱一个多情的人。于是，睡在故乡边上的旅馆夜便缭乱了、无眠了 因为无眠而衍生出了新的人生故事，有了让读者过瘾的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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