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尔米吉提土地

艾克拜尔 米吉提 那是五月末，洛杉矶近旁的山坡一片草黄。朋友说，这就是加利福尼亚黄，每到五月，这里的草就会枯黄，直到十一月冬季到来，这里才会进入雨季，草也会变绿。这让我有点不可思议。同样是在北回归线以北，这里的节令居然与我所熟悉的亚洲腹地有些相反。在那里，草木一岁一枯荣，却是春绿秋黄。而在这里，居然是秋绿春黄。真是大自然的造化。好在此刻金黄的枯草之上，那些树木显得葱茏，绿叶覆盖着大地，与草黄交替，自然形成一幅油画色彩，一种反差构成奇异的和谐之美。大概，这就是世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不知不觉，我们就进入了绿荫掩映的克莱尔蒙特小城。恭候在这里的克莱尔蒙特大学德鲁克管理学院的王治河先生带着我们首先参观了著名的克莱尔蒙特女子学院。学院里一片寂静，恰遇短假，学生们几乎都走尽了。我们一个小院接着一个小院地参观，的确令人爽心悦目。

克莱尔蒙特小城现有三万多人，两万多棵树，被誉为博士和树的城市。自打这座小城诞生以来，在近二百年的历史中一直恪守保护环境，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自觉理念。这里没有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玻璃幕墙，有的只是那些古老的建筑，繁茂的花草树木和一片宁静。距这里不到几十公里，便是好莱坞和世界上最喧闹的洛杉矶星光大道，两千四百多颗令追星族们神魂颠倒的明星，被刻在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任由人们踩踏。即便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明星们，梦寐以求地想让自己的名字幻化成另一颗五星，镌刻在这里，柔软地卧在女士们钢锥般的高跟鞋下(男士们挂了掌的踢踏舞鞋下)。而在这里，一切都显得远离喧嚣，宁静如初。

坐在学院老院长柯布(John B. Cobb)教授一室一厅的洁净而简朴的居所里，听着他在娓娓道来关于他后现代农业的构想，对这位89岁的老人不禁肃然起敬。柯布教授1952年毕业于芝加哥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柯布教授多年来一直从事生态文明和后现代化的研究与应用，发表专著 0余部，是一位具有世界影响的学者。主要代表作有：《是否太晚?》(1971)，《超越对话》(1982)，《生命的解放》(1990)，《可持续性社会》(1992)，《可持续共同福祉》(1994)，《地球主义对经济主义的挑战》(1999)，《为了共同的福祉》(1989，1994)，《后现代公共政策》(200 )。与其学生格里芬等合著：《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的奠基者》(1995)；《后现代科学》(1995)；《后现代精神》(1998)等。其中《可持续性社会》等一系列著作，译成中文出版。现在，他倾其所有，在掌管着一个养老院，有500多位80岁以上的老人在这里养老。他提出的养老理念分三个层次，一是夫妇双方都有肢体行为能力者，二是夫妇双方有一方失去肢体行为能力者，三是彻底失去肢体行为能力者。那么，服务模式是，第一种人要服务于第三种人并服务社区，第二种人要照顾好一方，如果还有时间精力，尽可能为社区服务，帮助第三种人。第三种人，养老院要负责为其养老送终。

柯布院长身着浅灰色的笔挺西装，打着蓝白相间的斜纹领带，满头银发向后背着，宽阔的额头充满睿智，一双和蔼的眼睛望着你在真诚交流。这时，进来了两位先生，他们在用英语交谈。说着，院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对我们道一声歉意，带着其中一位走了出去。原来，来自澳洲和新西兰的两位牧师，是到这里学习取经。院长亲自为他们安排住处去了。也是的，在这个养老院通常没有佣工，只有这些老人义务做着该做的一切。院长自然要事必躬亲。

趁着院长出去，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这简陋的居所。客厅除了一张简易办公桌，还有一组书柜，进门两侧墙壁上挂着他和小孙子们的合影，还有一个中文 福 字和一个京剧脸谱。他很喜欢中国文化，也深知中国哲学。

他分别安顿完两位来访者，便又和我们侃侃而谈起来。他说，环境问题迫在眉睫，资本主义只顾掠夺，资本只顾利益。没有一个国家的执政党和政府像中国一样，把建设生态文明，保护环境写进自己的执政纲领和政府工作报告。他说，他认为今后生态文明和环境保护要看中国，中国将引领世界。他去过中国多次，他还要去中国看看。

中午，柯布院长邀请我们和养老院的老人们共进午餐。那是一个充满祥和的温馨大堂，摆了几十张圆桌，齐刷刷都是年迈的老人，形成一片银色的海洋，他们大多都是各路专家学者。克莱尔蒙特市可谓大师云集，绿色GDP概念的提出人小约翰 柯布博士、刚刚过世的现代管理学之父彼得 德鲁克、被称作 幸福之父 的积极心理学奠基人米哈里 奇克森特米哈伊等大师级人物长期在此生活、从事学术研究和执教。老人中有坐自动轮椅来就餐的，也有拄着拐杖的，当然更多的是有肢体行为能力的老人。他们先对来宾做了介绍，老人们的掌声阵阵响起。也有几位老人做了即兴感言。在简短的基督教的感恩仪式之后，便开始进餐。这里的进餐原则是管够，但不许浪费，所有的老人自觉遵守这一原则。

午餐过后，我们来到生态农业学家迪安 弗罗伊登伯格博士家。实际上，这里有肢体行为能力的每家老人都有独门独户的居所，室内设备简朴。博士曾经在非洲服务多年，握起手来十分有劲，根本不像一个85岁高龄的老人，脸色白里透红，精神矍铄。他是个农业专家，195 年农学专业毕业后，迄今都在推行有机农业。有趣的是，他的父亲曾是个化肥厂的董事长，热衷于推行化肥农业，而他，恰恰与其父亲背道而驰。他说，由于二战以来大量使用化肥和农药，全世界农耕土地的百分之九十已经遭受破坏，人类是依靠土地生存的，没有粮食人类怎么生存，那样的前景是可怕的，会带来饥荒、战争、杀戮。因此，我们要推行有机农业，用有机肥料，保护和拯救土地。他说，像我的父亲是资本家，他只顾利润的最大化，他才不顾土地会怎么样，他也不会顾及人类，他只顾及自己的利益。我说，令尊还健在吗?他说没有，195 年就去世了。但是，他们那代人为全世界的农业留下了灾难性伏笔。说着，他淡淡地一笑。

从他家出来，我们又来到他的一个农业小园子，事实上是养老院的一个农业小园子，也是克莱尔蒙特小城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三拐两拐，我们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小园子。园子里古木参天，在柠檬、柑橘树下，辟有一畦畦的精致菜地，菜地里有可以起用的洋葱，还有上了架的番茄等各种菜蔬。在园子西北角，顶着院墙有三块一米多高的梯形深槽，深槽里存储着黑色的有机肥。老人顺手抓了一把说，你瞧瞧，就这一把有机肥里，有七十多万个细菌团，它们是对土地最好的肥料。他又从有机肥里捉出一只蚯蚓，很自豪地说，看到了么，这个堆了三个月的有机肥已经生出蚯蚓了，这就是成功。一只蚯蚓不仅能松软土地，而且，蚯蚓钻过的土地自然就会生成氮肥，这对农作物最有效。有这样的有机肥，还用化肥干什么。只有这些有机肥，才能改变已经遭受破坏的土地。他说，其实，沤制这种有机肥很简单，用三分之一的家禽粪、三分之一的枯草败叶、三分之一的泥土混合放在一起，三个月后就可以用了。你瞧瞧，我这园子里的蔬菜水果，都是用这有机肥育成的，真正的绿色食品。

我说，这些蔬菜水果产量如何?他说还行，一年下来，总也能卖个一万二到一万五千美元，这些钱就可以用来贴补已经失去肢体能力，甚至是成为植物人的那些老人了。你瞧，那边就住着三十多位已经成为植物人的老人，我们用这点收入来贴补他们。就在园子东南角，有一排平房，寂静无声，三十多位植物人老人就住在那里，享受着后现代农业的馈赠，祝愿他们安度余生。

我们离开这个小园子，又参观了一处精致的葡萄园，也是用有机肥料培植的。那葡萄藤上刚刚挂了果，一嘟噜一嘟噜的，预示着今年葡萄园将有好的收成。

离开葡萄园，我们又来到博士居所，他的夫人已经做完义工从图书馆回来。他搂着他瘦高条美丽的老太太对我们自豪地说，无论他走到哪里，他夫人都跟他走到哪里，在那里一边看管图书馆，一边陪他生活，为实现他的有机农业梦，一辈子就这样走了过来。

我们告别博士和他夫人，来到另一个公寓式的居所。

这是一位99岁的老人，她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克莱尔蒙特小城的居民。她给我们讲述了克莱尔蒙特小城的历史之后说，生态文明不仅仅是保护农业耕地，也要保护水源和空气。随着商业社会的高度发达，那些开发商们的目光已经转向水源地、水源涵养林、高山绿地。就在他们克莱尔蒙特小城水源地山谷，一些房地产商已经开始开发别墅区、住宅区。他们的政府管不了这些，资本的力量强过政府。所以，他们这些老人和克莱尔蒙特小城的人们，自觉起来保卫他们的水源地。他们的做法就是成立基金，把大家的钱凑在一起，买下那些水源地值得开发的地段，不准那些资本进入。现在，他们这些老人已经买下了两千多公顷的土地，保护他们的水源，保护他们的家园。

令人感佩的是，当我们走进她的居所时，老人家依着推车移步走入厨房，要为我们亲手煮上咖啡。我生怕老人家摔倒或烫伤，我说我来做吧，她笑一笑，执意自己要做。客随主便，我只好按照哈萨克人所说的，客人比绵羊还要乖巧，坐回沙发，做一个乖巧的客人。于是，又来了两位老人，我们几位一边品尝99岁高龄的长者亲手煮出的咖啡，一边洗耳恭听老人家娓娓道来，她的思路缜密清晰，她的声音洪亮中听，绵延悠长，似乎在穿越这时空。

的确，在当今世界没有比保护好环境更重要的事了。因为，环境的好坏直接关乎人们的健康和生命，当失去了健康和生命换来的财富显得毫无意义。或者说，以牺牲大多数人的健康和生命，换来少数人的巨额财富，也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宗旨和终极追求。我们应该认真保护我们的环境，保护我们的土地，保护我们的自然山川，给子孙后代留下青山绿水，留下蓝天白云，留下洁净的土地。

(载《绿叶》杂志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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